美国的真正悲剧

德莱赛(Theodore Dreiser)现在是美国资产阶级的文坛所公认的大文学家了。但是,德莱赛的成名是很晚的。美国的资产阶级一向自以为“荣华富贵”,了不得的文明国家。对于德莱赛这类揭穿他们的黑幕的文学家,老实说是有点讨厌。但是,德莱赛自己虽然从不去追求什么声望,然而他的天才,象太白金星似的放射着无穷的光彩,始终不是美国式的市侩手段所掩没得了的了。现在,大家都不能够不承认德莱赛是描写美国生活的极伟大的作家。他的一部伟大的著作《美国悲剧》新近已经摄制了电影片子,甚至于中国的上海都已经开演过。自然,美国的资产阶级的电影界会把这种作品糟蹋得不成样子,以至于德莱赛不能够不提出抗议。可是,美国资产阶级对付德莱赛的手段,这还算是最客气的了。今年七月间光景,他到美国的煤矿区里去了一趟,他在那里所遇到的事情,所看见的情形,简直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

他去的煤矿区是美国宾息尔法尼亚省(Pennsylvania)和沃海欧省(Ohio)。那地方四万多矿工宣布了罢工,已经有几个月了。美国的几个煤业公司联合了起来反对罢工工人,斗争正在紧张的时候。在这煤炭大王的王国里,德莱赛住了几个礼拜,住在那种山谷中间的小房子里,亲眼看见矿工的痛苦生活,听见了许多矿工和他们的老婆儿女的诉苦;和工头,警察,兵士,审判官谈过许多次话。他回来的时候,有新闻记者去问他,他的手都发着抖写了几句话:

“我观察了美国几十年,我自己以为很知道美国。可是,我错了——我并不知道美国!……”

这是多么惨痛的愤怒的呼声!中国的留美博士,象胡适之,罗隆基,梁实秋之类的人物在《新月》上常常的写什么美国差不多人人都有汽车,什么中国人的生活比不上英美的家畜猫狗。他们自以为很知道美国了!可是,现在美国生活描写的极伟大的作家德莱赛告诉我们,他尚且错了。自然,宁可做英美家畜的人,是不会象德莱德这样认错的。

德莱赛还没有把他在宾息尔法尼亚煤矿区看见的听见的写出来。他正在写着。他已经对美国资产阶级严厉的申明:“我不能够不做声。”他现在要写的正是第二部的《美国悲剧》,真正的美国悲剧。德莱赛始终看见了懂得了这个美国的真正悲剧。德莱赛亲眼看见所谓不偏袒的美国式的民权主义的官厅,他们的宪兵的铁蹄是怎样蹂躏面黄肌瘦的一群群的女人,他看见这些女人手里抱着的小孩是多么畸形,多么瘦得可怕。德莱赛对一个新闻记者诺尔茨说:

“要看见这样的情形,方才能够写第二部的《美国悲剧》。”

德莱赛看见了很多事情。他看见了那些对着没有武装的工人群众扫射的机关枪,他看见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宪兵,他看见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工人纠察队防备那些破坏罢工的人闯进矿坑去开工;这些破坏罢工的人,是资本家到别的地方去招来的。他还亲自受到所谓不偏袒的宪兵的威吓和教训。

在亚列克森州的一个小城市,叫做霍尔宁的地方,德莱赛去问一个宪兵:全国矿工总会的领袖菲列普史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忽然失踪,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出来。——这个菲列普史是工人群众很敬重的一个领袖。那个宪兵足足有六尺高,腰里带着很大的一枝手枪,他看都没有看德莱赛,只当不听见。德莱赛又问了一遍。

那宪兵吐了一口口沫,眼睛朝着天就骂起来了:

“滚你的蛋。你要知道他干什么?!”

“看看你们这些专制魔王的蠢相!还是矿工的经费养活这班东西呢。”

那宪兵没有懂得德莱赛的话,可是,他大概觉得这总是讥笑他的,他就大声的嚷着:

“你再不闭起你的鸟嘴,我立刻送你到铁笼子里去。”

那枝很大的手枪已经对准了德莱赛的鼻头。

“把我送进铁笼子里去?为什么?为了我问了你一句?”

那宪兵把德莱赛仔细的看了一下。他的眼界倒也不小,到处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虽然德莱赛穿的衣服普通到极点,而且满身都是煤屑和灰尘,可是德莱赛的外表始终有点儿和“灰色畜生”的矿工不同,所以那个宪兵觉得这一次不大对劲。要是一个普通的矿工,那就可以随便的逮捕,拷打,践踏。那个宪兵大概想了一下:“知道这家伙是谁!也许是官厅或是公司里派来的。”

“你是什么人?”他已经比较的客气一点的问了一句。

德莱赛就说了自己的姓名。那宪兵的脸上,一点儿也没什么别的表示,他只是很高兴的说了一句:“也许那个混蛋菲列普史坐在亚列克森的监狱里呢。”

德莱赛又碰见了亚列克森的典狱官詹姆士•康。这位康先生是欧战时候的军官。他听见大文学家德莱赛到他办公室来见他,简直发慌得不得了,表示许多假意的殷勤。

殷勤的康先生露着两个门牙,象狗似的嘻着嘴,油光满面的笑着。他否认矿工的一切痛苦和艰难。他否认警察的一切暴行。他一切都否认。

“德莱赛先生,你相信我的话,这都是没有的事。我自己也是个矿工的儿子,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他们总是唉声叹气的。他们这样惯了。现在更加放纵了。德莱赛先生,法律总是法律。法律是要尊重的。他们这里的人可不肯尊重法律。这样,就有的时候要出一点儿小事情。……你说起矿工有组织纠察队的权利……让他们在矿坑边逛好了。可是,德莱赛先生,等到他们要破坏私有财产的时候,那就只能够剥夺他们的这种权利。没有办法。他们自己不好。”

那个典狱官的秘书,很起劲的要想帮助康先生说服这个危险的文学家,证明警察没有什么暴行,他拿了一枝旧枪放在德莱赛的面前。

“德莱赛先生,你看我们只不过用这种没有用处的枪朝天放放罢了!”

“可是,用这种‘没有危险的枪’,居然打死了那个矿工齐迦里克,”德莱赛反驳他们。

典狱官在自己的脸上装出一副真挚的生气的神气:

“这是访员造谣。”他很坚决的声明:“我们方面的人,谁也没有打死齐迦里克。也许是他的同志之中有人把他打死的。”

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做作,太虚伪了,所以他的秘书马上加了一句:

“我们特别检查了一次,先生,我们方面的人,谁也没有罪过。他们都是很正直很直爽的人,先生。”

德莱赛只有向他们鞠躬告辞了。

典狱官还特别加了几句话:

“你在你的将来的小说里面,一定要描写我了。你相信我的话,我不但是一个保卫法律的人,而且很喜欢艺术和书籍。你看这幅画,”他用手指着墙壁上挂的一幅很大的画。

那幅画据典狱官说,是画的基督劝告一个有钱的青年把自己的财产舍施给穷人。

“我每个礼拜天都到学校里去给小学生讲《圣经》。这是我买了要送给他们的礼物。”

德莱赛给他们说:所有这些事情,他都记在心上。我们大概可以在德莱赛的将来的小说里,看见这一位典狱官的尊容。他真是一只假道学的野兽,煤炭大王的走狗,他手里掌握着几万工人的性命。这几万工人的血汗差不多已经榨尽了,穷苦绝望到极点了。

德莱赛看见了这些工人。他住在他们的家里,吃了他们吃的东西。他们吃的面包,不知道是用什么草搀在面里做的,一半是面,一半是草屑。他亲自看见警察对着工人群众开枪。工人是去阻挡破坏罢工的人到矿坑里去。警察开枪的时候,打死了两个工人,十九个工人受了重伤躺在路上。还有警察放着流眼泪的毒气炸弹。他亲眼看见宪兵的马队践踏女人和小孩子。他在一个矿坑的口子边,看见女人身上的马蹄的印子。

工人都被公司里的人赶了出来,不准再住公司的工房,他们住在山窠里的洋铁篷里,住在马厩里,住在木棚里。他们留德莱赛住在他们家里,给他讲他们的生活。

德莱赛问一个工人:

“你在矿里做了几年了?”

“二十三年。我是美国矿工工人联合会的会员。”

这是黄色工会呀,你知道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别种工会在这个区域里又没有。”

“你赚的工钱也有时候可以够用吗?”

“从来也没有这种时候!我有四个小孩子。我总是不够的。”

“罢工以前,你的工钱是多少?”

“二十四块美金一礼拜。可是一分现洋也拿不到手的。十三元七角扣了做房钱,自来水和电灯的钱。其实工房并没有电灯。其余的钱,都是发的一种票子,只能够到公司办的商店里去买东西。”

“这种票子是不是和现钱一样价钱呢?”

“没有这么一回事。把这些票子打了八折卖出去,换了现钱到别的店里去买东西,还可比煤矿公司商店里多买得多呢。”

“你们组织纠察队的权利,常常被破坏吗?”

“警察差不多天天开枪打我们,用马冲散我们,还要放毒气炸弹。”

“你们罢工已经有多少时候了?”

“两个半月。”

“还有多少时候可以支持呢?”

“如果外面有帮助来,准备坚持到底,坚持到胜利。”

德莱赛自己说这一类的谈话给了他很大的力量,对于他的小说可以有极大的帮助。这部小说将要是美国整个资产阶级的罪状。

德莱赛已经和资产阶级的美国决裂了。美国的资产阶级已经不能够有他这样的艺术家,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文学家。

但德莱赛,却象一只老象,它在树林里走着,“一直向前,踏倒它路上的一切东西,随便什么也不能够引诱它走到旁边去”(辛克莱说的)。现在的德莱赛是个六十岁的婴儿,他的斗争已经不是孤立的了,已经是在一个新的立场上了,他的勇往直前的勇气应当比以前更加坚强了。

世界上有许多人等着要看他的第二部的真正的美国悲剧,当然,也就有些人听见这个消息头痛呢。

瞿秋白
一九三一,十一,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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